在坡子街“福禄宫”读小学的日子
专栏:长沙记忆
发布日期:2019-12-16
阅读量:3532
作者:城市记忆
收藏:
为方便妈妈上班,1956年春节前,我们举家从六堆子搬到坡子街70号,我也因此由北正街小学转学到圣功小学读一年二期。老城区没有黄泥,得去城外挖。除了生产人造水泥外,学校还有生产“人造煤球”的任务。

文/汤武


为方便妈妈上班,1956年春节前,我们举家从六堆子搬到坡子街70号,我也因此由北正街小学转学到圣功小学读一年二期。

圣功小学位于坡子街西段,正面对江南机器厂驻长办事处(今伍厚德堂)。学校所在地曾是福禄宫,是文夕大火长沙城中唯一没被烧掉的大型古建筑,因为四周有几层楼高的封火墙,大火再猛烈,也无法翻过这高高的封火墙。

*陈先枢供图

史料记载:福禄宫的前身是长沙钱业的同业组织“财神会”。凡挂钱庄招牌者,须向财神会捐牌费银50两;每日钱价由财神会会议公布。清光绪十年(1884年),财神会改在坡子街护国寺内财神殿集议行情。光绪二十年(1894年),同业筹募资金,在坡子街兴建财神庙。

光绪二十二年(1896年)正式改为福禄宫。福禄宫供奉着赵公元帅神像和招财童子神像。钱业条规订章“财神寿诞三月十五日,演戏三部,酒席三日,归福禄宫首事办理。”届时福禄宫要举行隆重的拜寿礼,每家钱庄都会派人前来祝寿,并将一件称为“赵爷袍”的有前襟而无后襟的绒衣送至宫内,焚予赵爷换袍,人山人海,热闹非常。每当除夕之夜,不论穷人还是富人都要来这里拜财神,福禄宫财神殿香火旺盛。

民国长沙地图中标注的福禄宫位置
 
解放后,福禄宫消失了,在原址开办了圣功小学。

我进学校的那一阵子,校名还叫圣功小学,属私立学校。校长名叫粟健文,微胖,是位和蔼可亲的中年女性,教导主任姓熊,也是女性,高个子,有点瘦,表情有点严肃。

后来,学校“公私合营”了,布料做成的符号也由“圣功小学”改成了“坡子街完小”。之后又换了校长,新校长叫郭道馥,系晚清名吏郭嵩焘的侄孙女。

每天上学,路过三王街口、衣铺街口,再顺着坡往下走几十步,右拐进入一条不起眼的巷子,便到了学校。小巷约三米多宽,三十多米长,地面铺着长条麻石。

进入校门,穿过传达室前的小厅堂,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操场。操场两旁各有一条高高的内走廊,走廊里有梭板、翘翘板、滚筒、横梯等体育和游乐设施。

操场的正前方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式建筑:歇山式屋顶,琉璃瓦、塔型宝顶、彩色木斗拱、两侧高高的封火墙、八扇高大的雕花红色殿堂木门,东西两侧各有一拱形大门。


殿堂由八根边长约40公分、6米多高的花岗石方柱支撑,地面铺有一尺见方的黑色地砖,殿堂高大,气势恢宏。

殿堂东西两侧,各有一间厢房,作教室用,南、北两头都有天井。

穿越殿堂后的一个过厅,来到两层楼的四合院。院子中央建有一个硕大的水池,据说以前是放生用的。通过池子正中三米宽的混凝土桥,可直通教师办公室。

四合院系红砖清水墙,楼上楼下均有回形走廊。


越过四合院的西头的一张门,来到风格不同的另一个小天地。天井的西头是一栋平房,至少有40多平米,用来作音乐教室,每天都有悦耳的童声在这里回荡。再往北去,是厕所,还有一间教室和老师用餐的食堂。后院有一扇门,门外一条曲折狭窄的小巷可通往朝阳巷。

我们总觉得学校原来是座庙,又找不出证据。在好奇心的促使下,我到处寻找。一天,趁楼上的老师办公室无人,我和几个同学爬进南墙上的窗洞,进入礼堂的天花板与屋顶的夹层之中。里面黑洞洞的,通过微弱的反光,看到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尊彩色木头菩萨雕像,吓得我们魂飞魄散。

1956年的冬天,异常寒冷,家里的水缸都结了冰,早晨漱口舀水,必须用竹端子(竹子做成的舀水工具)敲破面上的冰。

小时候,我易生冻疮,手、脚、耳常常肿得像包子,痒痒的、火辣辣的。去学校前,妈妈悄悄地为我准备一只小竹“篮子”,里面陶制缽中放着一颗燃烧的炭丸子。军人出身的父亲知道,总责怪母亲宠坏了孩子。

二年级的教室位于福禄宫大殿东侧,南、北两头都有天井,东西边是墙,南北向是花格子大门,北风穿堂而过,我缩成一团,两只小手死死地盖住那个里面燃烧着炭丸的竹篮子。

读三年级的时候,一场声势浩大的“反右”运动悄悄进入了我在读的学校。那时我年纪小,什么也不懂,只相信报纸上登的,老师讲的,更不知道划“右派”还是有指标的。


一夜之间,一位短发的女陈老师突然成了“右派”。从此,她再不能给学生上课了,成了学校的清洁工,烧开水,打扫卫生。一些不谙世事的孩子,跟在她后面,高喊道:“右派,右派,像个妖怪!”面对肆无忌惮的污辱,陈老师一声不吭,只管低头做自己的事。我仔细打量,总觉得这位平时和蔼可亲的老师怎么也不像个坏人,甚至还觉得她可怜巴巴的。

没过多久,报童扬起套红的单页报纸满街地高喊:“号外、号外,亩产三万多斤!”我不晓得一亩有多大,三万斤粮食有多少,只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消息。父亲出身于农家,他默默地说了一句,这么多粮食堆在田里会有尺把高。我猜出了里面的意思,但不敢乱讲,晓得这话要传出去的,会给全家惹出大麻烦。
 
继农村成立人民公社后,城市也相继成立了人民公社,当时的坡子街这一片属先锋人民公社。坡子街也办了一个街道食堂,就在我家的斜对面。一天三餐,自己带碗筷,去食堂窗口打饭打菜,坐在大方桌旁吃饭,很有新鲜感,仿佛我们就要进入“共产主义”了。好景不长,没过多久,也不知什么原因,食堂停办了。


“社会主义好,社会主义好,社会主义人民地位高……”,街头的高音喇叭常播放振奋人心的歌曲,听到这歌声,顿时热血沸腾。

大跃进时代到来,城市居民争先恐后,都想为年内完成“1070万吨”钢作贡献。坡子街街头建立了好几座小高炉,学校的操坪上也不例外,小学生也要为“钢元帅上马”贡献一份力量。怎么炼钢,孩子们一无所知,只晓得完成老师交给的任务,回家翻箱倒柜,把家里的“破铜烂铁”交给老师。


坡子街街头的高炉日夜不停地燃烧,用鼓风机往炉膛里面送气,满街充满焦煤烟味,街头成了炼钢车间。不时有人敲锣打鼓,托着一砣黑家伙,手擎大红喜报,给领导报喜。

坡子巷口有家铁铺,师傅将一块烧得发白的铁从炉膛里取出来,两位师傅大锤小锤不轮番地锤,直到那块铁的颜色变黯,再送入炉膛里烧。反复如此,也不知要重复多少次,据说这也可炼钢,百炼成钢也许就是这个理。

除了炼钢,学校还生产“人造水泥”。操场东边走廊里的梭板被拆除,用砖砌了两个腰很粗、个子很高的高炉,两只大烟囱穿过走廊的瓦,直指天空。

怎样做人造水泥,我至今都不知道,只晓得按老师的要求,把黄泥做成比姆指粗的长条,晾干,放进高炉里煅烧。烧出来的泥条变得很坚硬,再用铁锤将它们锤成细末。现在回想,其实那就是砖碴。这些粉末再与什么东西混合,人造水泥就算合成了。

老城区没有黄泥,得去城外挖。学生们带上家里挑水用的木桶,跟着长长的队伍去取土。“长龙”出了坡子街,穿过解放路、柑子园、古家巷、平地一声雷,跨过浏城桥,沿识字岭到达子弹库。那时,出了浏城桥就算是“乡里”,周边大多都是菜土农田,子弹库的位置大约位于现在的地质中学附近,据说是以前存放子弹的地方。那里荒无人烟,只有挖不尽的黄泥,还有被废弃的坟墓,时而挖出骷髅和白骨,胆子大的男同学把骷髅当球踢,吓得胆小的同学和女生尖叫声声。


一大群十来岁的孩子,挑着半桶黄泥,晃晃悠悠,穿过大街小巷,也不知歇了多少回,才到回到学校。

黄泥浇上水,赤着脚在泥上踩,一直把黄泥和“熟”。再用手汤圆大的砣砣,再搓成圆条状,将黄泥条放在太阳下晒干。

1982年,坡子街更换自来水主管,地下挖出了不少的煅烧过的黄泥条,围观的人都很诧异,不知这是什么东西,只有我认出了当年小学生们的“杰作”。


除了生产人造水泥外,学校还有生产“人造煤球”的任务。所谓人造煤球,就是将白煤中拌入糠壳、食盐、黄泥,用水和熟,然后搓成煤球,晾干。据说这种煤球烧起来有蓝的火苗,火力很强。初中学了化学后才知道,氯化钠在燃烧时会发出蓝色火焰(焰色反应),感觉火比较旺,实际上并未增加火力。 

生产人造煤球的糠壳来自米厂,学生们又去西湖桥的米厂挑谷壳。有一次,我闯了个不小的祸:看到硕大的谷壳仓库,同学们都兴奋不已,在谷壳上打架、戏耍。看到厚厚的谷壳,我得意忘形,将一只新木桶像投篮球一样,往前面的谷壳堆扔去,没料到“嘭”的一声,木桶摔破了一个大口子。原来,在木桶落下的地方,只有很薄的一层谷壳,木桶等于直接摔到了地上。就是编造一万个理由,我也无法说清木桶是怎样摔破的,只有等着回家挨骂。

为支持农业大跃进,老师还组织学生们生产人造化肥。这种“生产”现在看来,简直是多此一举:将干黄泥粉和灰状的磷肥拌和均匀,放入成粒机。土法制的成粒机就是在木脚盆的底部固定一根与之垂直的轴,将脚盆“斜”装在支架上,手摇转轴,脚盆始终会与地面成45度角转动,盆中的“料”就不会溢出。

用浇花的喷壶不断地向脚盆中喷水,泥土与磷肥的混合物在旋转中就会形成小颗粒,晾干后,这些小果粒就成了我们生产的“人造化肥”。

大跃进刚刚结束,却迎来了“三年自然灾害”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尽管粮折上的粮食指标没变,突然感到肚子特别容易饿;我家姊妹仨都患了肺结核病;父亲的腿也肿了,一按一个洞,好久都不能复平。家里将所有能卖的东西都送到寄卖店去,换成现金买回“高价菜”给我们补充“营养”。

政府也在想办法,号召老百姓“大种大养”。城里没有种粮食、种菜的土地,也不知谁想出了生产“小球藻”、“人造肉”的招。瓶瓶罐罐都装上水,再掺入一点东西,过几天就会生长出绿色的藻类物质。把这些东西渗入面粉做馒头,据说可以增加营养。

学校四合院中的放生池也没闲着,灌满水后,放入了一些买来的鱼。校园里养鱼是件新鲜事,城里伢子兴奋不已。下课后,学生都围着鱼池,投烂菜叶喂鱼,寻找乐趣。

1961年7月,我高小毕业,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就读了五年半的母校,去21中学读寄宿。从此,很少回母校了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坡子街小学撤销,老师和学生分流到铜铺街小学或其他学校去了,原址改为西区少年之家。

70年代的长沙城(图片翻拍自1979年出版的《湖南》画册)

1984年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:福禄宫被拆除!!!西区少年之家竟以“危房”为借口,将福禄宫一举摧毁,在旧址上修建宿舍。

后来宿舍又被拆除。2006年,青和上座大厦在福禄宫的旧址上拔地而起。

福禄宫遗址上建成的青和上座大厦  汤武摄于2019年

从此,我们再也见不到那熟悉、雄伟的建筑,再也不能从中重温儿时的乐趣。长沙也永远失去了一处历史文物。

被拆除的中山纪念堂

福禄宫的拆除带了一个坏头,给1995年中山纪念堂的拆除埋下了伏笔。这阵歪风一直漫延到去年,在制止“大拆大建”的权威发声后,总算是刹住了车。

END 

*本文由城市记忆CityMemory独家发布,作者 | 汤武,编辑 | 明明,未注明出处图片均源于网络。

添加城小忆微信,邀您入群,
与我们一起,找寻丢失的城市记忆

往期精选


我与倒脱靴巷的情缘  |  湖南烈士公园66年了

记忆中的溁湾镇 长沙老公馆,看一眼少一眼

风云际会袁家岭 昔日长沙重要工业区雨花亭

长沙北郊和北郊名人故事 赤岗冲的七十余年

七十年代前长沙五一广场 长沙街头艺人图鉴

蔡锷中路风情录 | 韵味马王街 | 长沙人吃得刁

长沙70年扩城记  |  南大十字路上的年少时光

红墙巷内老城旧貌 | 北大马路到湘雅路的记忆

百年仓后街的非凡 | 长沙九龙仓下的老街记忆

松桂园与便河边往事 | 记忆中的黄兴路老商铺

长期征稿
如果您对家乡有着特别的情感
并愿意分享您精彩生动的故事
文字或新老照片)敬请发送到
citymemory@csjyds.com
我们会尊重和保证您的权益

上一页:渐行渐远的长沙老酱园
下一页:昔日潮宗街